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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张爱玲《谈女人,谈跳舞》B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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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11-6-18 10:40:50 | 顯示全部樓層 |閱讀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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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小说家爱尔德斯·郝胥黎在《针锋相对》一书中说:“是何等样人,就会遇见何等样 事。”《针锋相对》里面写一个年轻妻子玛格丽,她是一个讨打的,天生的可怜人。她丈夫 本是一个相当驯良的丈夫,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负了她,和一个交际花发生了关系。玛格丽终 于成为呼天抢地的伤心人。诚然,社会的进展是大得不可思议的,非个人所能控制,身当其 冲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。但是追溯到某一阶段,总免不了有些主动的成份在内。像目前世界 大局,人类逐步进化到竞争剧烈的机械化商业文明,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,虽然奔走呼号 闹着“不要打,打不得”,也还是惶惑地一个个被牵进去了。的确是没有法子,但也不能说 是不怪人类自己。有人说,男子统治世界,成绩很糟,不如让位给女人,准可以一新耳目。 这话乍听很像是病急乱投医。如果是君主政治,武则天是个英主,唐太宗也是个英主,碰上 个把好皇帝,不拘男女,一样天下太平。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难得。若是民主政治 呢,大多数的女人的自治能力水准较男子更低。而且国际间闹是非,本来就有点像老妈子吵 架,再换了货真价实的女人,更是不堪设想。
  叫女子来治国平天下,虽然是“做戏无法,请个菩萨”,这荒唐的建议却也有它的科学 上的根据。曾经有人预言,这一次世界大战如果摧毁我们的文明到不能恢复原状的地步,下 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将要着落在黑种人身上,因为黄白种人在过去已经各有建树,惟有黑种人 天真未凿,精力未耗,未来的大时代里恐怕要轮到他们来做主角。说这样话的,并非故作惊 人之论。高度的文明,高度的训练与压抑,的确足以斫伤元气。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,原始 性。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,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。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,焉知 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,徐图大举?
  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——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,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 问,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。男子挑选妻房,纯粹以貌取人。面貌体格在优生学上也 是不可不讲究的。女人择夫,何尝不留心到相貌,只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,同时也注意到智 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,相貌倒列在次要。有人说现今社会的症结全在男子之不会 挑拣老婆,以至于儿女没有家教,子孙每况愈下。那是过甚其词,可是这一点我们得承认, 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动,我们才有希望产生一种超人的民族。“超人”这名词,自 经尼采提出,常常有人引用,在尼采之前,古代寓言中也可以发现同类的理想。尽也奇怪, 我们想象中的超人永远是个男人。为什么呢?大约是因为超人的文明是较我们的文明更进一 步的造就,而我们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。还有一层:超人是纯粹理想的结晶,而“超等女 人”则不难于实际中求得。在任何文化阶段中,女人还是女人。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, 而女人是最普遍的,基本的,代表四季循环,土地,生老病死,饮食繁殖。女人把人类飞越 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。
  即在此时此地我们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。完美的男人就稀有,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怎 样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。功利主义者有他们的理想,老庄的信徒有他们的理想,国社党员也 有他们的理想。似乎他们各有各的不足处——那是我们对于“完美的男子”期望过深的缘 故。
  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,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。同时,一个坏女人往往比 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。事实是如此。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顾商业道德而私生活无懈可击。反 之,对女人没良心的人尽有在他方面认真尽职的。而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。
  超人是男性的,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,超人与神不同。超人是进取的,是一种生存的目 标。神是广大的同情,慈悲,了解,安息。像大部分所谓智识分子一样。我也是很愿意相信 宗教而不能够相信,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,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《大神勃朗》一剧 中的地母娘娘。《大神勃朗》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。读了又读,读到第三四遍还 使人心酸泪落。奥涅尔以印象派笔法勾出的“地母”是一个妓女。“一个强壮、安静、肉 感、黄头发的女人,二十岁左右,皮肤鲜洁健康,乳房丰满,胯骨宽大。她的动作迟慢,踏 实,懒洋洋地像一头兽。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。她嚼着口香糖, 像一条神圣的牛,忘却了时间,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。”她说话的口吻粗鄙而熟诚:“我 替你们难过,你们每一个人,每一个狗娘养的——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,爱你们这 一大堆人,爱死你们,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新的麻醉剂来,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(歪扭地微笑着)。但是他们看不见我,就像他们看不见彼此一样。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 也继续地往前走,继续地死去。”人死了,葬在地里。地母安慰垂死者:“你睡着了之后,我来替你盖被。”为人在世,总得戴个假面具,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来,说:“你不能戴着它上床。要睡 觉,非得独自去。”这里且摘译一段对白:勃朗(紧紧靠在她身上,感激地)土地是温暖 的。地母(安慰地,双目直视如同一个偶像)嘘!嘘!(叫他不要做声)睡觉吧。
  勃朗是,母亲,……等我醒的时候……?
  地母太阳又要出来了。
  勃朗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!(恐惧)我不要公平的审判。我要爱。地母止有爱。
  勃朗谢谢你,母亲。
  人死了,地母向自己说:“生孩子有什么用?有什么用,生出死亡来?”她又说:“春天总是回来了,带着生命!总是回来了!总是,总是,永远又来了!——又是春 天!——又是生命!——夏天、秋天、死亡,又是和平!(痛切的忧伤)可总是,总是,总 又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的痛苦——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(换了痛切的欢欣), 带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!”(她站着,像大地的偶像,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。)
  这才是女神。“翩若惊鸿,宛若游龙”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,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 是古装美女赤了脚,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,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 妈,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。
  再往下说,要牵入宗教论争的危险的漩涡了,和男女论争一样的激烈,但比较无味。还 是趁早打住。
 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,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“地母”的根芽。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 爱。在某种范围内,可爱的人品与风韵是可以用人工培养出来的,世界各国不同样的淑女教 育全是以此为目标,虽然每每歪曲了原意,造成像《猫》这本书里的太太小姐,也还是可原 恕。
 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。单单看中她的身体的人,失去许多可珍贵的生活情趣。
 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,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,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。为了谋生而 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。这也无庸讳言——有美的身体,以身体悦人;有美的思 想,以思想悦人;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。
  《谈跳舞》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。从前大概有过,在古装话剧电影里看到,是把雍容揖让的两只 大袖子徐徐伸出去,向左比一比,向右比一比;古时的舞女也带着古圣贤风度,虽然单调一 点,而且根据唐诗,“舞低杨柳楼心月”,似乎是较泼刺的姿态,把月亮都扫下来了,可是 实在年代久远,“大垂手”“小垂手”究竟是怎样的步骤,无法考查了,凭空也揣拟不出 来。明朝清朝虽然还是笼统地歌舞并称,舞已经只剩下戏剧里的身段手势。就连在从前有舞 的时候,大家也不过看看表演而已,并不参加。所以这些年来,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 事,为动作而动作,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,却是没有的。(除非在背人的地方, 所以春宫画特别多。)浩浩荡荡的国土,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,千年万代的静止,想 起来是有可怕的。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,背影望过去,站着也像坐着。
  然而现在的中国人很普遍地跳着社交舞了。有人认为不正当,也有人为它辩护,说是艺 术,如果在里面发现色情趣味,那是自己存心不良。其实就普通的社交舞来说,实在是离不 开性的成份的,否则为什么两个女人一同跳就觉得无聊呢?
  装扮得很像样的人,在像样的地方出现,看见同类,也被看见,这就是社交。话说多了 怕露出破绽,一直说着“今天天气哈哈哈”,这“哈哈哈”的部分实在是颇为吃力的;为了 要避免交换思想,所以要造出各种谈话的替代品,例如“手谈”。跳舞是“脚谈”,本来比 麻将、扑克只有好,因为比较基本,是最无妨的两性接触。但是里面艺术的成份,如果有的 话,只是反面的:跳舞跳得好的人没有恶劣笨拙的姿态,不踩对方的脚尖,如此而已。什么 都讲究一个“写意相”,所以我们的文明变得很淡薄。
  外国的老式跳舞,也还不是这样的,有深艳的情感,契诃夫小说里有这么一段,是我所 看见的写跳舞最好的文章。……她又和一个高大的军官跳波兰舞;他动得很慢,仿佛是着了 衣服的死尸,缩着眉和胸,很疲倦的踏着脚。——他跳得很吃力的,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 和赤裸裸的颈子鼓动他,刺激他;她的眼睛挑拨的燃起火来,她的动作是热情的,他渐渐的 不行了,举起手向着她,死板得同国王一样。
  看的人齐声喝采:“好呀!好呀!”但是,渐渐的那高大的军官也兴奋起来了;他慢慢的活泼起来,为她的美丽所克服,跳 得异常轻快,而她呢,只是移动她的肩部,狡猾地看着他,仿佛现在她做了王后,他做了她 的奴仆。
  现在的探戈,情调和这略有点相像,可是到底不同。探戈来自西班牙。西班牙是个穷地 方,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,阔得荒唐闪烁,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。 很快地又败落下来,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,女人头上披的黑累丝纱,头发上插 的玳瑁嵌宝梳子;男人的平金小褂,鲜红的阔腰带,毒药,匕首,抛一朵玫瑰花给斗牛的英 雄——没有罗曼斯,只有罗曼斯的规矩。这夸大,残酷,黑地飞金的民族,当初的发财,因 为太突兀,本就有噩梦的阴惨离奇,现在的穷也是穷得不知其所以然,分外地绝望。他们的 跳舞带一点凄凉的酒意,可是心里发空,再也灌不醉自己,行动还是有许多虚文,许多讲 究。永远是循规蹈矩的拉长了的进攻回避,半推半就,一放一收的拉锯战,有礼貌的淫荡。
  这种嗦,现代人是并不喜欢的,因此探戈不甚流行,舞场里不过偶然请两个专家来表演 一下,以资点缀。美国有一阵子举国若狂跳着Jitterbug(翻译出来这种舞可以叫 做“惊蛰”。)大家排队开步走像在幼稚园的操场上,走几步,擎起一只手,大叫一声“哦 咦!”叫着,叫着,兴奋起来,拼命踢跳,跳到疲筋力尽为止。倦怠的交际花,商人,主 妇,都在这里得到解放,返老还童了,可是头脑简单不一定是稚气。孩子的跳舞并不是这样 的,倒近于伊莎多娜·邓肯提倡的自由式,如果有格律,也是比较悠悠然的。
  印度有一种癫狂的舞,也与这个不同。舞者剧烈地抖动着,屈着膝盖,身子矮了一截, 两腿不知怎样绞来绞去,身子底下烧了个火炉似地,坐立不安。那音乐也是痒得难堪,高而 尖的,抓爬的聒噪。歌者嘴里就像含了热汤,喉咙颤抖不定。这种舞的好,因为它仿佛是只 能如此的,与他们的气候与生活环境相谐和,以此有永久性。地球上最开始有动物,是在泥 沼里。那时候到处是泥沼,终年湿热,树木不生,只有一丛丛壮大的厚叶子水草。太阳炎炎 晒在污黑的水面上,水底有小的东西蠢动起来了,那么剧烈的活动,可是没有形式,类如气 体的蒸发。看似龌龊,其实只是混沌。龌龊永远是由于闭塞,由于局部的死:那样元气旺盛 的东西是不龌龊的。这种印度舞就是如此。
 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;他们对野蛮没有恐怖,也没有尊敬。他们自以为他们疲倦了 的时候可以躲到孩子里去,躲到原始人里去,疏散疏散,其实不能够——他们只能在愚蠢中 得到休息。
  我在香港,有一年暑假里,修道院附属小学的一群女孩搬到我们宿舍里来歇夏。饭堂里 充满了白制服的汗酸气与帆布鞋的湿臭,饭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园,水门汀道,围着铁栏 干,常常铁栏干外只有雾或是雾一样的雨,只看见海那边的一抹青山。我小时候吃饭用的一 个金边小碟子,上面就描着这样的眉弯似的青山,还有绿水和船和人,可是渐渐都磨了去 了,只剩下山的青。这碟子和一双红骨筷,我记得很清楚,看到眼前这些孩子的苦恼,虽然 一样地讨厌她们,有时候也觉得漠漠的悲哀。她们虽然也成天吵嚷着,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 不同,只要一声叱喝,就统统不见了,仿佛一下子给抹掉了,可是又抹不干净,清空的饭堂 里,黑白方砖上留着横七竖八的鞋印子和湿阴阴的鞋臭。她们有一只留声机,一天到晚开唱 同样的一张片子,清朗的小女子的声音唱着:我母亲说的,我再也不能和吉卜赛人到树林里去。
  最快乐的时候也还是不准,不准,一百个不准。大敞着饭堂门,开着留声机,外面陡地 下起雨来,拍拍的大点打在水门汀上,一打一个乌痕。俄国女孩纳塔丽亚跟着唱片唱:“我 母亲说的,我再也不能……”两臂上伸,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来了。大家笑着喊:“纳塔 丽亚,把耳朵动给我们看!”纳塔丽亚的耳朵会动。她和她姊姊玛丽亚都是孤儿,给个美国 太太拣去,养到五六岁,大人回国去,又把她们丢给此地的修道院。在美国人家里似乎是非 常享福的,自己也不明白怎样会落到这凄惨的慈善的地方,常常不许做声,从腥气的玻璃杯 里喝水,面包上敷一层极薄的淡红果酱,背诵经文,每次上课下课全班纟卒縩下跪做祷告。 纳塔丽亚苍白的小长脸上,绿眼睛狭窄地一笑,显得很惫赖。像普通的烂污的俄国人,她脾 气好而邋遢,常常挨打,她姊姊玛丽亚比较懂事,对上头人知道恭顺,可是大蓝眼睛里也会 露出钝钝的恨毒。玛丽亚生着美丽的小凸脸,才来的时候,听说有一头的金黄鬈发,垂到脚 跟,修道院的尼僧因为梳洗起来太麻烦,给她剪了去。
  有一次我们宿舍里来过贼,第二天早上发现了,女孩们兴奋地楼上楼下跑,整个的暑假 没有这么自由快乐过。她们拥到我房门口问:“爱玲小姐,你丢了什么吗?”充满了希望, 仿佛应当看见空房间。我很不安地说没丢什么。
  还有个暹罗女孩子玛德莲,家在盘谷,会跳他们家乡祭神的舞,纤柔的棕色手腕,折断 了似地别到背后去。庙宇里的舞者都是她那样的十二三岁的女孩,尖尖的棕黄脸刷上白粉, 脸是死的,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独立的生命,翻过来,拗过去,活得不可能,各自 归荣耀给它的神。然而家乡的金红煊赫的神离这里很远了。玛德莲只得尽力照管自己,成为 狡黠的小奴才。
  除开这些孩子,我们自己的女同学,马来亚来的华侨,大都经过修道院教育。淡黑脸, 略有点龅牙的金桃是娇生惯养的,在修道院只读过半年书,吃不了苦。金桃学给大家看马来 人怎样跳舞的:男女排成两行,摇摆着小步小步走,或是仅只摇摆;女的捏着大手帕子悠悠 挥洒,唱着“沙扬啊!沙扬啊!”沙扬是爱人的意思;歌声因为单调,更觉得太平美丽。那 边的女人穿洋装或是短袄长裤,逢到喜庆大典才穿旗袍。城中只有一家电影院,金桃和其他 富户的姑娘每晚在戏园子里遇见,看见小姊姊穿着洋装,嘴里并不做声,急忙在开演前赶回 家去换了洋装再来。她生活里的马来亚是在蒸闷的野蛮的底子上盖一层小家气的文明;像一 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,盖住了头,差不住脚。从另一个市镇来的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,叫做 月女,那却是非常秀丽的,洁白的圆圆的脸,双眼皮,身材微丰。第一次见到她,她刚到香 港,在宿舍的浴室里洗了澡出来,痱子粉喷香,新换上白地小花的睡衣,胸前挂着小银十字 架,含笑鞠躬,非常多礼。她说:“这里真好。在我们那边的修道院里读书的时候,洗澡是 大家一同洗的,一个水门汀的大池子,每人发给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。那罩衫的式样……” 她掩着脸吃吃笑起来,仿佛是难以形容的。“你没看见过那样子……背后开条缝,宽大得像 蚊帐。人站在水里,把罩衫撸到膝盖上,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。真是……”她脸上时常 有一种羞耻伤恸的表情,她那清秀的小小的凤眼也起了红锈。她又说到那修道院,园子里生 着七八丈高的笔直的椰子树,马来小孩很快地盘呀盘,就爬到顶上采果子了,简直是猴子。 不知为什么,就说到这些事她脸上也带着羞耻伤恸不能相信的神气。
  她父亲是商人,好容易发达了,盖了座方方的新房子,全家搬进去住不了多时,他忽然 迷上了个不正经的女人,把家业抛荒了。
  “我们在街上遇见她都远远地吐口唾沫。都说她一定是懂得巫魇的。”“也许……不必用巫魇也能够……”我建议。
  “不,一定是巫魇!她不止三十岁了,长得又没什么好。”“即使过了三十岁,长得又不好,也许也……”“不,一定是巫魇,不然他怎么那么昏 了头,回家来就打人——前两年我还小,给他抓住了辫子把头往墙上撞。”会妖法的马来 人,她只知道他们的坏。“马来人顶坏!骑脚踏车上学去,他们就喜欢追上来撞你一撞!”她大哥在香港大学读书,设法把她也带出来进大学。打仗的时候她哥哥嘱托炎樱与我多 多照顾她,说:“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。”她常常想到被强奸的可能,整天整夜想着, 脸色惨白浮肿。可是有一个时期大家深居简出,不大敢露面,只有她一个人倚在阳台上看排 队的兵走过,还大惊小怪叫别的女孩子都来看。
  她的空虚是像一间关着的,出了霉虫的白粉墙小房间,而且是阴天的小旅馆——华侨在 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,头脑简单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简单的世界里,没有背景,没有传统,所 以也没有跳舞。月女她倒是会跳交际舞的,可是她只肯同父亲同哥哥跳。
  在上海的高尚之仕女之间,足尖舞被认为非常高级的艺术。曾经有好几个朋友这样告诉 我:“……还有那颜色!单为了他们服装布景的颜色你也得去看看!那么鲜明——你一定喜 欢的。”他们的色采我并不喜欢,因为太在意想中。阴森的盗窟,照射着蓝光,红头巾的海 盗,觳觫的难女穿着白袍,回教君王的妖妃,黑纱衫上钉着蛇鳞亮片。同样是廉价的东西, 这还不及我们的香烟画片来得亲切可念,因为不是我们的。后宫春色那一幕,初开幕的时 候,许多舞女扮出各种姿态,凝住不动,嵌在金碧辉煌的布景里,那一刹那的确有点像中古 时代僧侣手抄书的插画,珍贵的“泥金手稿”,细碎的金色背景,肉红的人,大红,粉蓝的 点缀。但是过不了一会,舞女开始跳舞,空气即刻一变,又沦为一连串的香烟画片了。我们 的香烟画片,我最喜欢它这一点;富丽中的寒酸。画面用上许多金色,凝妆的美人,大乔二 乔,立在洁净发光的方砖地上,旁边有朱漆大柱,锦绣帘幕,但总觉得是穷人想象中的富 贵,空气特别清新。我喜欢反高潮——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,可以觉得传奇里的 人性呱呱啼叫起来。可是足尖舞里的反高潮我不能够原谅;就坐在最后一排也看得见俄罗斯 舞女大腿上畸形发达的球状的筋,那紧硬臃肿的白肉,也替她们担忧,一个不小心,落脚太 重,会咚地一响。舞剧《科赛亚》,根据拜伦的长诗;用舞来说故事,也许这种故事是特别 适宜的,就在拜伦的诗里也充满了风起云涌的动作。但是这里的动作,因为要弄得它简单明 了,而又没有民间传说的感情作底子,结果很浅薄。被掠卖的美人,像笼中的鸟,绝望地乱 飞乱撞。一身表情,而且永远是适当的表情,所以无味而且不真实。真实往往是不适当的。 譬如《红楼梦》,高鹗续成的部分,与前面相较,有一种特殊的枯寒的感觉,并不是因为贾 家败落下来了,应当奄奄无生气,而是他写得不够好的缘故。高鹗所拟定的收场,不能说他 不合理,可是理到情不到,里面的情感仅仅是sentiments①,不像真的。
  《科赛亚》里的英雄美人经过许多患难,女的被献给国王,王妃怕她夺宠,放她和她的 恋人一同逃走。然而他们的小船在大风浪里沉没了。最后一幕很短,只看到机关布景,活动 的海涛,天上的云迅速往后移,表示小舟的前进。船上挤满了人,抢救危亡之际也还手忙脚 乱摆了两个足尖舞的架式,终替全体下沉,那样草草的悲壮结局在我看来是非常可笑的。机 关布景,除了在滑稽歌舞杂耍(Vaudeville)里面,恐怕永远是吃力不讨好。看 惯了电影里的风暴,沉船,战争,火灾,舞台上的直接表现总觉得欠真实。然而中国观众喜 欢的也许正是这一点。话剧《海葬》就把它学了去,这次没有翻船,船上一大群人之间跳下 了两个,扑咚蹬在台板上,波涛汹涌,齐腰推动着,须臾,方才一蹲身不见了。船继续地往 前划,观众受了很大的震动起身回家。据说非得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够把他们送走,不然他们 总以为戏还没有完。
 

發表於 2011-6-20 16:49:31 | 顯示全部樓層
你也真够麻烦的,看个文章都不容易,还要一个一个来,集中在一起多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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